方言是耳尖上的乡愁 还是我们文化中的DNA

湖北日报全媒记者 刘长松 曾振求 通讯员 胡剑芳 李婷婷

编者按

践行习近平文化思想，基层文化工作者的着力点在哪里？咸安退休干部陈大银作出了很好的回答。他长期扎根基层、扎根群众、扎根生活，2017年刊印了90万字的《咸宁话》，收录1.2万条方言词条；目前，他的《鄂南湘北赣西方言》成稿待付梓，120万字，也收录1.2万条方言词条。

陈大银今年70岁，出身农家。他对本土文化的挚爱，使他成为当地文化事业的一名骨干。咸安各类著述，特别是乡土文化的挖掘，他是当仁不让的主力，迄今文稿超过千万字。近日，我们在他的家里，就他用力最多的咸宁方言收集整理研究工作，进行了一次对话。

“整理研究咸宁方言，注定是我的使命”

湖北日报全媒记者（下略）：“老陈好！你的故事，让我们有一种感受，有的人，注定要做某一件事。”

陈大银（下略）：“哈哈，这是说做成一件事要聚合各种条件。收集整理研究咸宁方言，如你们所言，注定是我的使命。”

“愿闻其详。”

“我1954年出生于咸宁市咸安区汀泗桥镇星星村12组西岭陈（村湾），与蒲圻县(今赤壁市）随阳镇、崇阳县路口镇毗邻，小时候就会说一些蒲圻、崇阳地方话，与人交流没有障碍。

1975年9月，我被推荐到咸宁县(今咸安区）师范学校读书，毕业时能根据口音判断同学是哪个公社的人。1986年9月，我又考上华中农业大学，与全省30个县市区的同学相处两年，对于鄂南嘉鱼、通山、通城、阳新四县的常用地方话有了一定的了解。

2009年，我受聘撰写咸宁市志的人物篇，到档案馆查阅嘉鱼、赤壁、崇阳、通城、通山、阳新、江夏等地志书中的人物资料。

不查不知道，一查吓一跳。每本志书都有方言篇，令我眼界大开。我抄录方言词条时发现，同一方言，不同志书的表达和解释不一致，也不用汉语拼音注音。较多介绍方言的释义、语法、来源等理论知识，一般人很难看懂。现实生活中大量的常用方言没有收录。

我长期从事基层文化工作，至今撰写了超过千万字的文稿，油然而生一股动力。立志要用汉语拼音注音，把咸宁方言用文字记录下来，为后世留存一点文化资料。”

一个人的鄂南方言调查之旅

“方言难懂，咸宁尤盛。县之间、乡之间、村之间，甚至同村湾之间，方言迥异。”

“咸宁地处三省交界，语言上官话、赣语、湘语交会。赣语是中国几大方言中使用人数最少的，保留了大量古音古义，本身就较为难懂。在漫长的历史中，赣语在咸宁又演变出众多亚方言。”

“2017年，你编著的《咸宁话》刊印，90万字，收录了12168条咸宁各县市区方言词条，这么大的工作量，你是如何完成的？”

“2009年起，我开始了一个人的鄂南方言调查之旅。随身带着笔和卡片，利用上街、下乡、聊天、做客、采访、旅游、娱乐、开会等一切机会，留心倾听当地人说话，随时记录其中方言，并在当天整理出来。后来，我改用手机记录。

2013年起，我自费去通城、崇阳、赤壁、嘉鱼、通山等5县市边远乡村，听当地人讲话，记录方言。我买了一部折叠式自行车，到了这5县市的客运站点后，就张开自行车，骑到边远村庄收录方言。我还在这5个县市各居住3个多月，耳濡目染。也多次到咸宁市城区建筑工地，找通城、崇阳、通山籍民工，到通城、崇阳、通山、赤壁、嘉鱼籍人员开办的商店、餐馆里，调查他们的家乡话。夜里，甚至梦中想起一个方言词条，我就连忙起床查字典、整理。我以方言中的汉字含义为准绳，以读音作参考，到《新华字典》等工具书中寻找答案。

工作量确实大，也麻烦，破解少数方言的难度堪称考古。有时为了一个方言，焦急地查几天字典、词典，打几十个电话，发上百条信息，向文友们请教。对于一些听得懂但写不出来的疑难词条，多次到咸宁高中、青龙山高中、横沟高中等学校，向本地出生的语文、历史老师请教。虽然很麻烦、很辛苦，但都被搞清楚此字的写法及释义后的喜悦所驱散。”

咸宁方言的古音古义值得玩味

“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，故乡的山水是乡愁，乡音也是乡愁。乡音无改鬓毛衰，儿童相见不相识，写的就是一份乡愁吧。”

“方言是耳尖上的乡愁，还是我们文化中的DNA，一些历史、地理、民俗信息，跟着方言一起传承。”

“语言是交流的工具，普通话是工具，方言也是工具。学好普通话，与记住方言，并不矛盾。”

“语言蕴含的信息，就是我们要深究的文化。收集整理方言虽然辛苦，但也发现许多有趣味有价值的事情。”

“请举例一二。”

“咸安话‘郭’‘葛’同音，咸安区双溪桥镇有4个村湾，以前分别叫葛家桥、葛家湾、上畈葛、锡塘葛，村民基本都姓葛。2004年，葛姓家族整理族谱追根溯源，得知本族原姓郭，因卷入宋代‘狸猫换太子’一案，到此地避祸得以延续。葛姓村民多次开会，一致同意认祖归宗，将葛家桥、葛家湾、上畈葛、锡塘葛改称郭家桥、郭家湾、上畈郭、锡塘郭，葛姓村民也改姓郭，只有几位村民因人事档案等方面原因没有改过来。

“咸安区向阳湖镇斩关村何家湾陈姓家族姓氏风俗独特，‘生姓陈死姓何’。族谱记载，1345年，今赤壁市神山镇龙岭村何姓一支迁到此地，娶原籍陈家女子为妻。他们的儿子随母姓陈，但村庄称为‘何家’，去世后，灵牌上的姓氏为何。‘生姓陈死姓何’的民俗，既体现了对太婆的尊重，也体现对太公的尊重。”

“咸宁方言的古音古义很重，值得玩味。”

“诗经‘硕鼠硕鼠，无食我黍’（大田鼠啊大田鼠，不许吃我种的黍），嘉鱼咸安等多地，口语多用‘硕’，大的意思，与诗经一致；

“走路一崴一崴的，像鸡又像鸭的禽类叫teng，我们一般写成‘豚’，但‘豚’是小猪的意思，方言里查到一种写法‘腾’，腾挪、蹦蹦跳跳，与teng的行走最为逼真；

“你这个人真有cuo头，这里的cuo其实不是骂人，正确写法是‘措’或‘筹’，指有办法，有措施的意思；

“称‘在世’为‘在生’，‘去世’为‘登仙’。称‘离去，去’为‘朅’。生孩子说成kangaza，我查到正确写法是‘宽伢崽’，‘宽’，卸下、脱落的意思。这些表达都非常古雅；

“武汉方言‘不服zou’（不服气，不服输），一般写成‘不服周’。我查到一种写法‘不服诹’，‘诹’（zou），聚谋也（《说文解字》），谋也（《尔雅》）；

“类似例子，不胜枚举，往往能在《说文解字》《康熙字典》《辞海》《辞源》和一些古汉语辞典中找得到出处。”

期待《鄂南湘北赣西方言》早日付印

“《咸宁话》前后花了你8年，又一个8年快过去，你的《鄂南湘北赣西方言》成稿，其间又经历了什么？”

“这本书是《咸宁话》的姊妹篇，约120万字。除咸宁各县市区外，还涉及武汉市、鄂州市、江夏区、洪湖市；湖南岳阳市、岳阳县、临湘市、平江市，江西九江市、修水县、武宁县、德安县、瑞昌市，计3省6市23个县市区，1.2万条方言注音、释义、出处和例句。”

“这些词条又是如何收集起来的呢？”

“主要是来自各地志书和现场调查。志书，我用《咸宁话》去交换，不难得到。现场调查，我已有经验，两个场所最佳，汽车站和菜市场。特别是开往偏远乡镇的汽车，乘客多是操着浓浓方言的百姓，等车、坐车时光，一阵交谈，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。乡镇菜市场，本地普通群众聚集地，也是收录方言的好地方。”

“你并没有受过专业的语言学训练，你的《咸宁话》和《鄂南湘北赣西方言》，浩浩200多万字，它的价值体现在哪里？”

“方言是一种活态非遗，人是载体，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，不进行抢救性收集保留，有的就湮灭了。我做的不是纯理论研究，而是原生态的方言收集整理汇编和破译，让普通人也看得懂。

咸宁广播电视台为我做了190期《老陈说方言》节目，‘老陈说方言’抖音号粉丝超过3.8万，说明老百姓还是喜欢方言的。”

“下一步有什么著述计划？”

“期待《鄂南湘北赣西方言》能早日付印，之后还想采写咸安的泉文化和湖区民俗，再编著几本书出来。”

“这么多年醉心于方言研究，如果用一句话来说方言和生活的关系，你会怎么讲？”

“生活火辣辣，方言活泼泼。”